到了嘉祥居,蘇媽媽從丫鬟手中接過茶杯奉給殷夫人,又上去替她捏肩捶背。
殷夫人低頭喝了半盞茶才緩過一口氣來,沒好氣道:「還叫他三姐回來勸他呢,當初就這死丫頭護著他和那小妖精說話,險些沒把我氣死!」
蘇媽媽笑著道:「所以老奴才說,現如今恐怕只有三姑娘的話三爺才能聽進去,因為只有三姑娘幫他和那姓龐的說過話。再說三姑娘幫著三爺和那姓龐的說話,您以為她真是贊成三爺和那姓龐的在一起呢?還不是心疼三爺,看三爺哭得可憐,滿府沒一個幫他的,故才幫他求情?三姑娘心裡可明白著呢!您自己的閨女,您自己還不了解么?」
殷夫人放下茶杯,沉沉嘆了口氣,心焦道:「我豈能不明白?只是,幾個姑娘我都教養得好好的,為什麼,獨獨教養不好這兒子呢?」
蘇媽媽心道:幾個姑娘您都是嚴格教養,自是出落得好。到了三爺這裡,長房唯一的嫡子,又是最小的兒子,您是又怕他碰著磕著疼著累著,又想他文能入仕武能入行,沒有苦寒,哪來的梅香?能教養好那不就怪了嗎?
不過這話她可不敢說出來,只道:「三爺年紀還小呢,正好又遇上姓龐的這個心術不正的,故才如此。待過了這個坎兒,他自然會明白,只有您才是真正為著他好的。」
殷夫人擡頭看了眼還眼巴巴等著她拿主意的侯媽媽,道:「你去與他說,就說我說的,不吃餓著,餓死拉倒,就當我沒生他這個兒子。晚些時候再悄悄拿些點心給他,告訴他說我現在不動那姓龐的小妖精就是顧忌著他呢,若是他餓出個好歹,我可就顧不得那麼多了。」
侯媽媽出去後,殷夫人吩咐蘇媽媽:「你待會兒就派人去定國公府跟三姑娘通一聲氣,叫她明日回來看看她弟弟。我乏了,扶我進去躺一會兒。」
蘇媽媽扶著殷夫人到內室軟榻上躺下,給她蓋上絨毯。
殷夫人憂心道:「不論是我還是他三姐,跟他終究是隔著一層,就算是這回處置了那姓龐的小妖精,下次還有姓李的,姓王的。只要那邊賊心不死,總有辦法。最要緊的是,他的枕邊人能攏得住他,護得住他。」
蘇媽媽見她眉頭愁成個淺淺的川字,忍不住低聲勸道:「夫人您別太過憂心了,那徐家的大姑娘,老奴不是陪著您悄悄在街市上見過嗎?模樣生得不比那姓龐的差,還多了幾分端莊幹練呢。家世雖是薄了些,可她是國公爺親自定下的,誰也不敢說道什麼。徐家老爺去世這麼多年,鄭夫人又體弱多病的,家裡全靠這姑娘撐著,想是有幾分能耐的。」
殷夫人冷笑一聲,道:「端莊幹練有什麼用?但凡男人,誰不愛那三分狐媚子騷氣!」
蘇媽媽知道她這是又想起了多年來偏得大老爺寵的杜姨娘,遂不敢再接話。
殷夫人作為國公府長房長媳,管著國公府的賬,天不亮起來,忙到辰時末才堪堪將一大家子的事情都安排妥當。
她的三女趙佳臻便是這時候來的。二十齣頭的年紀,外頭穿一件玫瑰紅灑金對襟褙子,裡頭著粉紅色綉牡丹圓領上襦,配粉紅色綉蘭花百褶裙,就這般招招搖搖明艷不可方物地出現在殷夫人面前。
殷夫人剛剛喝了一口茶,擡頭見了她,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埋怨,道:「死丫頭,莫不是掐著點兒來的。」
趙佳臻屏退跟著她一道來的丫鬟,過來靠在殷夫人的胳膊上嬌嬌俏俏道:「可不是掐著點兒來的嗎,我若來早了,您正忙,有空理我?」
母女倆說笑幾句,瞧著殷夫人眉頭展開了些,趙佳臻這才問道:「三弟今日可曾用飯了?」
提起這事殷夫人便氣不打一處來,道:「愛吃不吃,反正也餓不著別人,誰管他?」
趙佳臻收起玩笑之色,道:「我的好娘親,都這時候了,您就別只顧著跟三弟置氣了。祖父一向看不上他性格軟弱,可不能讓他因為此事遭祖父徹底厭棄。畢竟五房那邊……可是會討祖父歡心得很。」
「我能不知眼下最要緊的便是此事嗎?可你三弟他現在豬油蒙了心,油鹽不進吶!」殷夫人唉聲嘆氣。
「昨夜得了蘇媽媽的信後,女兒徹夜苦思,倒是有了個緩兵之計,待會兒三弟的午飯,便由女兒給他送去吧。」趙佳臻道。
「什麼緩兵之計?」
趙佳臻附在殷夫人耳邊如此這般說道一番。
殷夫人疑慮:「這……能行嗎?」
趙佳臻端起蘇媽媽送來的茶,閑閑道:「如今三弟和那姓龐的便似暗夜行路,看不著一丁點兒希望。這時候,哪怕只有一絲微弱光芒,三弟也會拚命抓住的。只不過,既有了這一招,便得提前與我那未來的三弟媳通個氣了,低門高嫁,可別再是個糊塗的,成事不足敗事有餘。」
殷夫人捏著帕子,面露難色。
趙佳臻忙道:「娘,您得端著做婆母的架子,自然不能親自去與我那三弟媳說道此事,此事便交給我,包管給您辦妥貼了。」
殷夫人嘆氣道:「她那般家世,我也不指望她能對你三弟將來有何助益了,只盼她能幫著你三弟擋住那邊射來的暗箭,便是大功一樁。」
晌午,趙佳臻帶著送飯的丫鬟來到西小院,進了左間內室,房裡沒有開窗,暗沉沉的。床上一人面朝里卧著,如墨長發似一條大蟒般蜿蜒在枕上,聽見有人進房,動也不動。
「將飯菜放下,都出去吧。」趙佳臻吩咐丫鬟。
大約聽出是她的聲音,床上人影動了動,翻過身來,露出一張眼窩深陷雙唇泛白,卻依然美如雨梨幽曇,我見猶憐的小臉來。
趙佳臻心中喟嘆,她這個三弟縱有千般不好,總還有一樣別人比不了的,那便是顏色絕好。
「多久沒開窗了?這屋裡的味兒都快餿了。」她走過去將窗戶打開。
趙桓熙被照進屋來的燦爛天光刺得雙目酸痛,眼角溢出淚花,擡手拿袖子遮住眼睛,道:「娘叫你回來勸我?哼,別費勁了!」
趙佳臻走到床邊,伸手就重重地打了他一下。
趙桓熙挪開袖子,一雙輪廓精緻的丹鳳眼瞪得大大的,呈現出一種少年特有的水薄剔透,錯愕地瞅著她,白嫩嫩的左臉頰上,在枕頭上壓出來紅痕宛然。
「連三姐都不叫,我招你惹你了?當初你與那龐黛雪事發,被爹娘打罵之時,還不是只有我護著你?」趙佳臻叉腰生氣道。
她這一說,趙桓熙倒有些羞愧,披散著滿頭長發,低垂著又長又密的睫毛從床上慢慢坐起,低聲道:「我當然記得當日三姐的相護之情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我見都不曾見過那徐家女,真的不想娶她。聽說徐家也是敗落的,既然祖父爹娘都不在意家世,那為什麼不能是別人?我就想娶個與我聊得來的,就那麼大逆不道?」說著眼圈兒一紅,小嘴兒一撇,啪嗒啪嗒掉起了金豆子。
他原本生得美貌,這一哭起來便如碎玉流珠,看得人心都要碎了。
趙佳臻卻直想翻白眼。
這個傻弟弟,就知道跟家裡人犟。徐家女是因為祖父與徐家老爺一見如故做了忘年交,這才定下的兒女親。再說徐家再敗落,畢竟也是從忠義伯府分出來的嫡支,真當趙家的嫡長孫媳是什麼破落戶兒都能做的?
念及胞弟的秉性,她只得耐住性子在床沿坐下來,一邊拿帕子給他拭淚一邊道:「好在是我回來了,如若不然,你還不知道要受何種苦頭呢。」
趙桓熙原本輕輕顫抖的雙肩一僵,擡起兔子似的雙眼看著趙佳臻急問:「什麼意思?是不是他們為難黛雪了?成,你們說她害我,我就偏要護著她!」說著光腳下了床就要往外沖,單薄的身子看著弱柳扶風,誰曾想一跳起來便是動若脫兔。
趙佳臻嚇了一跳,忙一把扯住他的胳膊道:「你現在的性子怎的風風火火的?說風就是雨。龐姑娘沒事,不過被禁足在芙蓉軒,不許她隨意外出罷了。可若你再繼續這般鬧下去,那就不一定了。」
趙桓熙停下來,想說一些賭氣的話,看著一向疼愛自己的三姐,又說不出口,心中一時悶堵非常。
趙佳臻趁機將他拉到桌子前按坐在椅上,柔聲道:「上次是大哥大嫂求情,外加爹娘一再保證三個月之內定讓你和那徐家大姑娘完婚,祖父才沒將龐姑娘給攆了出去。現在你這麼鬧,那是娘給你捂著,若是有一星半點風聲傳到祖父的耳朵里,你瞧著龐姑娘能落什麼好?說破天她也不過是大嫂的表侄女,不算咱們家的正經親戚。她一旦被攆出府,無依無靠的,除了嫁人還有什麼法子活下去?那你和她的緣分不就此斷了么?你若真想與她好,便別再鬧了,乖乖娶了徐家女是正經。」
趙桓熙原本雙眼無神表情木然,聽到「乖乖」兩個字,自嘲地一笑:「我這十幾年來還不夠乖嗎?又落著什麼好了?」
趙佳臻聽他這話,心裡也難受。要不是以往被壓製得太厲害,這次他也不至於這般不顧一切。
她一邊以手作梳替他梳理長發一邊柔聲勸他:「你就別再堅持為了龐姑娘不娶徐姑娘了。徐家大姑娘那是祖父發話,你當爹娘心裡願意呢?即便不是徐家大姑娘,也絕輪不著龐姑娘。可嫁進來的若不是徐家大姑娘,你和龐姑娘,就更沒有盼頭了。」
趙桓熙獃獃地看著空虛處,神情淡漠:「這日子,本來也沒什麼盼頭。」
趙佳臻看他這樣又心疼,愈發委婉道:「你不要鬧,順順噹噹地將那徐姑娘娶進門來,再對她和顏悅色一些,你想做什麼,好好與她商量。徐家家底到底是太薄了些,她若是個識時務的,斷不會逆你的意。而且你也說了,你並不曾見過徐姑娘,說不定她是個好的,比龐姑娘與你更聊得來呢?」
趙桓熙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,沉默好一會兒才道:「我知道該怎麼做了。」
「那便好。」趙佳臻一邊替他挽發一邊道,「好好吃飯,瞧瞧你現在都成什麼樣了?若是成親那日還是這樣,徐家大姑娘一瞧你就是不願意娶她,到時候她還會願意替你著想嗎?左右她在府里有祖父做靠山,你是不能休了她的,你自己也永遠別想稱心如意。」
過了片刻,趙佳臻回到殷夫人房裡。殷夫人正等著消息,見她回來便急急問道:「如何?他可肯用飯了?」
趙佳臻道:「肯了,吃了個精光。」
殷夫人大大鬆了一口氣,喜不自勝:「到底還是你有辦法。」
趙佳臻卻不似她一樣歡喜,只道:「他現下是被我勸住了,可離大婚畢竟還有兩個多月,只怕這期間姓龐的那邊再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的,他還是要鬧。」
「那可如何是好?今日這法子,也不能一直用。」殷夫人又愁了起來。
趙佳臻屏退左右,雙頰泛紅地低聲問殷夫人:「娘,三弟他……是不是還未近過女子的身子?」
殷夫人剛點了一下頭,忽然反應過來:「你的意思是……給他塞個通房丫頭?」
趙佳臻道:「三弟大婚在即,也該知曉人事,以此為名給他安排一個通房,便是祖父知道了,也不好說什麼。少年人一旦挨了女子的身子,只怕也就沒那麼多閑心去想著姓龐的小妖精了。只是這人選您要好好琢磨,有那小妖精在先,相貌身段不能太差,性子還要安分,沒得到時候攪得三弟房裡不安生,又落祖父埋怨。」
殷夫人思慮著緩緩點頭:「是這個道理。」